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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银河小小说:一个无所事事的人

作者: 来源:微博头条 2020-01-20 14:28:27

01东东的问题和奥勃洛摩夫还有点不同,她已经退休了,退休之前是一名大学老师,虽然一生没有什么大的建树,但也不是像他那样一生都站在事业的起点寸功未进。退休了,她才面临这样的选择:是成天啥也不干,还是干点什么。选择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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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东的问题和奥勃洛摩夫还有点不同,她已经退休了,退休之前是一名大学老师,虽然一生没有什么大的建树,但也不是像他那样一生都站在事业的起点寸功未进。退休了,她才面临这样的选择:是成天啥也不干,还是干点什么。选择前项,就是成天无所事事,纯粹享受生活;选择后项,就是继续劳作,继续创造价值。该如何选择呢?就像叔本华说的,所有人的人生都是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中摆来摆去。在年轻的时候,为了养家糊口,不得不去劳作,在劳累和痛苦中挣扎;在年老之后,不必劳作了,却陷入了无聊的境地,只能混吃等死。东东看到她大姨,她妈妈的姐姐一家人,每天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在打麻将上,连电视剧都顾不上看,因为时间都让麻将占去了。难道我别无选择吗?东东的父母是知识分子,不会打麻将,但是他们老了也是天天去公园唱歌,跳广场舞,跟打麻将没有什么大区别,都是打发时间而已。



东东一直想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,这是最符合她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的:她从很年轻时就已参透人生无意义这个大道理,既然无意义,为什么要做任何事?这不是最合乎逻辑的推论吗?

叔本华在提出他著名的钟摆理论时倒是留了一个活口,可以让少数人从这两个讨厌的选项中溜掉,那是留给极少数有创造能力的人的:他们即使在生存的问题解决之后,还有喜欢的事情可做,不至于陷入无聊的境地。比如有绘画才能的人会把时间用在画画上;有文学冲动的人会去写小说;有音乐天才的人会去作曲;有发明才能的人会去发明一个构思精巧的东西。那么我会什么呢?东东想,我除了教书什么也不会呀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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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退休之前,她想不做事却不可能,人人都在做事,她还拿着一份工资,不高也不低,在平均线上。谁该白给你钱呢?就算人家真的白给你也不好意思要啊。所以说,不做事是不可能的。退休之后,她觉得她的想法终于可以实现了,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了,没有人可以阻止她了。



——有一种人,有他这个人,对于社会无所补益,没有他,社会上也无所缺损。他的头脑里没有机智,独创性,也没有其他特性,犹如身体没有其他特征一样。一个生人头一次看他,听到了他的名字,马上就会把它忘了,好像忘掉他的面孔一样。他有没有爱憎痛苦?无论你怎样打击他,都激不起他的敌视复仇心意。他们的爱永远达不到热烈的程度,虽说他们爱每一个人。所以他们是好人。实际上他们是一个人也不爱的。说他们是好人,那不过是因为心肠不坏而已。世界上,除了他母亲以外,不见得有谁注意他的出现,没一个人会探问他,惋惜他,也没有人会对他的死称快。没有朋友、仇敌,可有许多熟人。年轻时,他还怀有种种憧憬,希望什么,期待什么,还准备登上人生舞台,扮演角色。日月如梭,光阴似箭。三十开外,在任何方面还不曾迈一步,像十年前一样站在自己事业的起点上。这生命之花却华而不实,不热切,不贪婪,懒洋洋,走马看花。

可正在这时,奥勃洛摩夫,这个俄国冈察洛夫名著《奥勃洛摩夫》的男主人公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:这个人物成为一类人的典型,他们耽于幻想,一生不做任何事情,没有激情,他们的存在跟不存在毫无差别。在这本小说里,主人公在三分之二的篇幅中一直躺在床上没有下来。

冈察洛夫这样写道:


于是,东东每天除了去海边散步一天三次每次半小时之外,上午看小说——幸亏世界上有那么多才华横溢的人写了那么多的小说,从克瑙斯高的《我的奋斗》到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,有多少时间都看不完。她暗自祈祷:千万不要看到没得看的程度,你们千万要多多地写,不停地写,那样我才不会沦落到没好书可看的悲惨境地呀。下午她打开电影频道,看电影,看剧集,从《美国往事》看到《福尔摩斯探案集》,也是有多少时间都看不完的。她也从心底暗自祈祷过:希望你们这些编剧、导演和演员千万要多多地拍,不停地拍,那我才能不至于沦落到没有好电影可看的悲惨境地。


在最终做出选择的时候,东东前思后想,规劝了自己一番:迫于无奈,我只能选择什么也不做这个选项,往坏了说,我选的是无所事事;往好了说,我选的是尽情享受人生。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创造,但是只要我好好享受了我的时间,那还不能算是太过无聊吧。往深里想一想,自己的选择不仅合乎逻辑,而且是理直气壮的:既然人生没有意义,既然人身后什么也不会留下,什么也不做岂不是十分合乎逻辑的选择?又有什么可羞愧的呢?

就这样,东东上午看,下午看,晚上在家里那套豪掷几万块置办的家庭影院上接着看。家庭影院的音响特别棒,是环绕立体声,碰到动作大片,撞车声、爆炸声、枪炮声都非常逼真,即使还没逼真到亲临现场的程度,至少到了亲临电影院的程度。东东感觉很享受。有一天,她把自己的选择告诉了一位一直在打拼从未停歇的好友,并且厚颜地说:当创造的冲动消失之时,就是享受的生活方式开始之时。她觉得自己可以放弃所有的劳作,开始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了。那位正儿八经地给她回信说:恭喜你。东东有点狐疑:他是真心恭喜我吗?怎么听上去像是讽刺?我真的能把无所事事当做一个正当的生活方式来选择吗?我和奥勃洛摩夫有区别吗?我不会成为他那样讨人嫌的人吗?


最近,她心里稍稍有点焦虑,因为已经露出要没得看的苗头了:拎出一个好电影,刚看五分钟她就发现已经看过了,打分8分以上的电影都看遍了,现在开始看7分甚至6分的电影了,虽然有时候有意外惊喜,觉得这个电影不该评分这么低呀,可大多数情况打分还是挺公道的。她怕将来连6分的都看完了,再往下就没法看啦。

正因为有太多这样的人,所以奥勃洛摩夫才能成为一个文学经典,成为一种人的类型。我要做这样的人吗?东东只是这样想了一下就感到不寒而栗,心中充满了厌恶。但是转念一想,东东又觉得做这样的人,过这样的生活,说到底也没有什么不好。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出人头地,都要做那个最优秀的人,都要过最精彩的人生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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