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找不到的头颅和寻不着的“我” [哈哈镜]

作者:晶晶 来源:玩转帮会 2016-07-29 12:03:39

推理小说中,如果在犯罪现场找到一具“无头尸”,多半会出现死者身份的作伪——无头即无我,此乃千古不易之理。本期的叙诡笔记,笔者便从“头”的角度,聊聊那些找不到“我”的古人。作者呼延云电影《鬼子来了》的悬...

推理小说中,如果在犯罪现场找到一具“无头尸”,多半会出现死者身份的作伪——无头即无我,此乃千古不易之理。本期的叙诡笔记,笔者便从“头”的角度,聊聊那些找不到“我”的古人。

作者呼延云

电影《鬼子来了》的悬念之一,就是始终没有交代,一开始将花屋小三郎绑在麻袋里交给马大三的那个人,究竟是什么人。当时马大三问他,那人只说是“我”,于是后来村民们屡屡盘诘马大三的问题之一,就是“那个‘我’到底是谁呢”?这个情节的隐喻是如此的深刻,以至于让很多能看懂的观众不寒而栗:几千年封建专制统治在中国造成的最恶劣的后果之一,就是全民*的麻木不仁、愚昧无知,只知有朝廷、有皇帝,有官吏,有神灵,唯独不知道“我”是谁,缺乏个体意识,更遑论独立思考,由此造成了一幕又一幕可悲又可笑的总也走不出的历史悲剧大轮回。

推理小说中,如果在犯罪现场找到一具“无头尸”,多半会出现死者身份的作伪——无头即无我,此乃千古不易之理。本期的叙诡笔记,笔者便从“头”的角度,聊聊那些找不到“我”的古人。

明代公安派散文家江盈科在《雪涛阁集》中写过一则名曰“失我”的故事,颇为有趣。

有一隶卒,奉了上峰的命令,押送一个作*犯科的和尚到发配的地方去。那和尚极为*诈狡黠,一路上都在琢磨怎样才能逃脱。奔走了一天,找了旅店住下,隶卒刚刚带和尚进屋,和尚就向店家买来酒菜,请隶卒又是吃又是喝,不停地道歉道:“都因为我犯了罪,才劳烦您一路押送,辛苦不已。这些酒菜权当是我给您赔罪吧!”隶卒一听,喜上眉梢,完全放松了警惕,和尚倍加殷勤,劝酒不止,隶卒“至大醉,不辨人事,颓然而卧”,在床上睡得鼾声大作。和尚从隶卒的腰间取下钥匙,开了枷锁,然后找来一把剃刀,将隶卒的头发剃干净,将枷锁给他戴上,“以械械其手,挛之绳焉”,这么大的动作,隶卒全程酣卧不知。完事,和尚开了屋门,溜之大吉。

第二天一早,隶卒酒醒,看了看手上的枷锁,又瞅了瞅牵枷锁的绳子,又摸了摸自己的头顶,光秃秃的,不由得嘀咕了起来:“和尚还在,‘我’去哪里了?”急匆匆往家跑,进得门去,老婆正在理栉对镜,见到隶卒张口便骂:“哪里来的*僧,居然戴着枷锁就闯人家门!”吓得隶卒夺步而逃,嘴里还在念叨:“果然和尚还在,却不知道‘我’到哪里去了!”

这当然是个笑话,只是琢磨起来,别有况味,隶卒及其老婆判断自我是否存在的标准,完全要依靠“行头”,否则就会脸盲症发作。“人生自有真我,徇其非真我者,而真我乃丧”,那么什么才是真我的状态呢?江盈科认为,譬如婴儿,盖着粗布不觉得哀愁,盖着绸缎也不觉得欣喜,枕着砖头能睡,枕着玉石也能睡,不为外物所役,此之谓“真我”。

江盈科的生活年代主要是在万历年间,大明无论政治和经济都在飞速下滑,但权贵阶层的酒池肉林无一刻停止。“我”这个字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无限纵欲的**,而于黎民百姓而言却是承受痛苦的皮囊,难怪很多人已经不在乎真我的有无,宁愿浑浑噩噩,过得一天算一天,何况清醒者的“下场”人人都看得见。与《雪涛阁集》大约同一时期的《涌幢小品》中,有一则题为“真我”的笔记,可与“失我”对照着阅读:扬州府兴化县人沈涵,家里贫困,却很有骨气,别人劝他去随波逐流蝇营狗苟,他说:我有“真我”在身,而“假我”却常常劝我乞讨衣食,一旦依其所请,则真我者丧矣,虽然我的生活中充满了饥寒疾病,但以真我御之,不失快乐……这则笔记的结尾,这个葆有真我的人,却死于穷困潦倒之中,试问如此下场,哪个人还在乎什么“真我”!

更加可怕的是,在以暴力维持专制统治的古代,有没有“真我”都面临着掉脑袋的风险。清人汪道鼎撰笔记《坐花志果》中记述了一起发生在丙辰(1856年)年间的惨案。这一年的秋天,为了镇压太平天国起义,清军云聚江苏。有六个清兵奉了军官的命令外出办事,在回来的路上,途径吕城,“所坐船与民船竞”,狭窄的河道上,存心开“斗气船”,导致河道拥堵难行,“六弁倚势持刀,跃入民船,以刀背殴一人下水,并搜括其舟中银物”。这无异于抢劫杀人,民船上的人们号呼求救。当时为了防御太平天国义军,各地都组织了不少团练民兵,“时吕城团练民兵,方麇集两岸,闻水面号呼声,遽奔救”。本来那六个兵丁赶紧跪地求饶,还能有机会大事化小,但他们平时作威作福惯了,战乱年代说是镇压起义军,其实烧杀抢掠的事儿干得多了,此时此刻,仗着自己是“正规军”,哪里看得起民兵,持刀便砍,但毕竟民兵人多势众,迅速将这六个兵丁打败,其中三个被活捉,另外三个逃掉了。这时民情激愤,有几个正直刚勇的民兵“刃棍齐下”,将活捉的三个兵丁杀死。

那三个逃过一劫的兵丁回到军营,向军官哭诉,军官一调查,得知没回来的三个人已经被杀,勃然大怒,严饬当地县令通缉首犯,以命相抵。

战乱之时,军方干预地方政治乃常有之事。县令无奈,悬重赏捉拿犯人,二十天时间抓到了五个人,县令本以为可以交差了,谁知军官说,有个名叫金阿德的,是当日袭击兵丁的为首者,必须将此人正法。可金阿德潜逃到不知哪里去了,正无计可施时,金阿德的哥哥任地保,押送人犯到县衙交差,县令干脆将他绑了,充当金阿德的替身,“与五人者同正法于市”。

明明知道是一起冤案,却迫于军方压力,不得不枉杀解祸,县令心里很是不安,辞官交印,回家去了。刚刚到家便病倒了。说也奇怪,自这一日始,“寓中大小皆见一无头鬼,随一长发人往来厅际”,一家老小都吓得不行,仔细查找时,却又无影无踪。直到有一天,一个女仆给生病的前县令喝过药,掩上卧室的门刚刚出去,“见长须者携无头鬼,直入卧内”,女仆大声呼救,家人们涌入卧室,不见长须者与无头鬼,只见前县令已经死在了床上……

汪道鼎感慨道:为官者,应该据理力争,为民请命,最次也应该“调护上下,化重为轻,使生者无冤,死者折服”,如果“置民生于不顾,惟权势之是徇”,那么小民就只有骈首就戮,化为厉鬼讨还公道了!

可悲之处也正在于此,那几个正直刚勇的民兵抗暴被杀已属冤屈,完全无辜的金阿德哥哥也在受戮之列当脑袋是否长在自己脖子上,完全由不得自己决定时,“真我”存在与否,又有什么意义呢?

读古代笔记一大体会是,从时间顺序上,越往后,“灵魂出窍”的人越多,有“真我”意识的人越少,不知道这是不是与天下大乱频仍,人们多处醉生梦死之中有关。比如庚子国变期间,此类记录极多。当时义和团与洋人交兵,“京师东交民巷死者,巷为之塞”。内城新开路一带,八国联军入京时,由德国军队占领,居民中有一正蓝旗汉军某甲,一天突然被发现杀死在路上,身上有十几处刀口。正值兵荒马乱,很久都没有人给他收尸。恰好他的一位朋友路过,跟附近寺庙里的和尚商量之后,“敛以薄榇,停寺中”。那和尚在某甲生前,一直与其要好,便给他念经超度。

深夜时分,烛光摇曳,忽然从棺材里传出了**声……和尚大惊失*,赶紧叫来附近的人,打开棺材盖,见某甲已经苏醒,用手抚摩着大腿连呼疼痛。大家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?他说:“我外出上茅房,遇到洋兵,他们故意戏弄我,让我手捧粪便,我不同意,他们就用枪上的刺刀戳我,之后因为疼痛过度,我就昏过去了,现在是在哪里啊?”和尚把发现他的“尸体”倒在路边,友人买棺材装殓,自己给他念经超度的事情讲了一遍。某甲浑然不知,只说自己在昏迷中好像来到了一处衙署,“门外木栅东西排列,分十余处”,衙署门前的广场上站着很多人,有外国人,有本国人,都是一样的焦头烂额,状甚可怖,天上阴云惨惨,地上冷风习习,与书上描写的阴曹地府一模一样。在衙署门前的广场最东头,站着十余人,衣履稍整,其中有一位是体仁阁大学士徐桐,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。某甲十分惊讶,上前去打招呼,问他这是要去哪里?徐桐也不言声,正在这时,某甲醒了过来,发现自己置身棺内,这才**呼救……众人掐着指头一算,某甲梦见徐桐的时间,恰恰是徐桐上吊自杀的日子,当时与之一起自尽的“卿贰横死者不下十数人”,而徐桐颈上那根红绳,其意不言自明看来是某甲的灵魂在巡游地府时,遇到了徐桐的鬼魂。

庚子国变中战斗最激烈的地方除了北京,还有天津,侵略者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。徐珂编撰的《清稗类钞》记载,天津杨柳集有一人,“独坐破屋中,终日不饮食,惟织竹篮”。恰好八国联军打到杨柳集,烧杀洗劫一番之后,扬长而去,邻居路过其家,从窗外观看,登时吓得魂飞魄散,只见屋子里的那个人“乃一无头者”,脖子还能转动,每转动一下,断裂处的鲜血就往外涌,“其首已不知何往”,这时竹篮编到一半,篾片不足,此无头之人竟能于侧屋取之……邻人吓得赶紧报官,而官府派人来时,其人已死,只留下一具无首之尸。

刺刀戳股也好,惨遭割头也罢,都是至惨之事,然而时人的议论丝毫不涉及国耻与复仇,反而津津乐道“此殆佛经所谓神境通者耶”,不知“我”,亦不知有国有家……庚子国变,不仅是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分,也是告别帝制的前夜,而这一切都与个体能否觉醒息息相关,正如鲁迅先生在《文化偏至论》一文中所言:“久浴文化,则渐悟人类之尊严;既知自我,则顿识个*之价值……且社会民主之倾向,势亦大张。”

说到底,这一百多年来,无数先贤志士不惜抛头颅洒热血,孜孜以求的,无非是每个中国人都确保脖子上顶的是自己的脑袋,然而这一点迄今都很难说完全做到了。那些看到谣言,不加分辨就点赞转发的,那些听到煽动,不假思考就扬起U型锁的,依然大有人在……念念不忘的,未必会有回响,有时也会有回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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