保尔·阿莱克西作品欣赏:战役之后
战役之后【法国】保尔·阿莱克西平原(译)作者简介保尔·阿莱克西(PaulAlexis1847-1901)出生于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埃克斯,是法国著名小说家、剧作家及艺术评论家。他曾与多家报刊合作,像《时钟报》《人民的呼声》《日报》...
战役之后
【法国】保尔·阿莱克西
平原(译)
作者简介
保尔·阿莱克西(Paul Alexis 1847-1901)出生于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埃克斯,是法国著名小说家、剧作家及艺术评论家。他曾与多家报刊合作,像《时钟报》《人民的呼声》《日报》《改革》《伏尔泰》等等。他的主要作品包括,小说《拼贴》《爱的需要》《柏拉图式的爱》《爱的教育》,戏剧《男人不会娶的女人》《鲁西·贝勒格兰的结局》《赞格农兄弟》等等。
现在,远处,高原的另一面,还有两三个地方在打仗。白天就要结束了,而炮击并没有放缓下来。附近的山谷深处升腾起冰冷的雾气,这似乎让炮声显得有些沉闷。
一个法国士兵步履艰难地走在省道公路上,他独自一人,左脚受了伤。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脚后跟,然后又穿了出去,幸好骨头没有碎。他被迫脱下一只鞋,把他的衬衣撕成布条,以他力所能及的方式包扎了伤口。他非常缓慢地前进着,把步枪当作一根拐杖来用,尽量让那只伤脚少碰到因严寒而硬化、因冰霜而变得滑溜的地面。包扎用的布全都红了,像一块海绵一样浸满了血。
他不仅在肉体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;而且,在某些震动他全身的颤抖中,随着他面部表情的变化,人们可以肯定,这个纤瘦孱弱,神经过敏的小身板,以一种极致的方式,体验到了所有的感觉,无论是舒适的或是痛苦的,肉体上的或是精神上的。一条用细羊毛织成的,黑色薄围巾,系在他的脖子上。他那双漂亮的手,在通常情况下毫无疑问应该非常白皙,此时却因寒冷而冻得发青,指头上生了冻疮,就像个孩子一样。尽管已经整整二十八岁了,可他看起来不到二十。他留着刚长出来的小胡子。他那已经三个月没有刮的仅有的几根金黄色胡须,在他因失血而更加苍白黯淡的脸颊下,掩盖着一个稍长的下巴。他的军大衣,他的红裤子,他那只还完好的脚上穿的绑腿和鞋,所有的这些都显得太大了。尽管外表纤弱,这个年轻的伤兵并没有扔下他的背包,而背包的重量压垮了他孱弱的肩膀。不管怎样,与其说他走着,还不如说他单脚跳着,每跳两三下就要停下来攒够力气好重新跳,然而他好歹一直前进着。但还是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,尽管心有余,他却实在不可能走得更远了。他只能勉强挪动到路边的一块界碑那里,让背包滑落到界石脚下,自己坐在背包上。现在夜色渐浓,雾气渐重。背靠着界碑,他侧耳倾听。什么都没有。没有一点人声;甚至都没有远处的一声犬吠,或是猫头鹰的一声啼叫;他认为自己是在一个荒漠的深处,这是一个连一只活着的野兽都没有的荒漠!他把耳朵贴在地面上。然而,就是在那里,在浓雾深处的某地,传来了非常遥远的隆隆声。大炮还在咆哮。
现在,战斗是不是还在继续,法军是获胜了还是没有,这又能带给他什么呢:尽管,他还是一个因为爱国热情而自愿参战的士兵!他尽他所能专心地加固了一下伤口上的临时包扎。然后,由于长时间没有吃东西,这时他想起大衣的一个口袋里应该还剩有一块饼干。于是,他忧伤地咀嚼起了那硬邦邦的饼干。他嗓子渴得冒烟。什么喝的都没有!在斜挎的皮肩带上,他带着一个小水壶:它已经空了。但他还是把它打开,放到嘴上:仅剩的一滴烧酒流到了他的舌头上。他开始回想他的位置。
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。他的支队与尚齐部队会合并参战的十五天以来,那么多的进进退退,把他搞得完全迷失了方向。此外,自从在一块甜菜地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后,他的头脑就不太清醒了。
他昏迷了多长时间:十分钟?三小时?整整一天?他不知道。他所能想起来的全部就是以下这些事。
他们营的士兵在一条凹陷低洼的路上待了整整一夜,他们穿着衣服趴在地上睡觉。严禁使用帐篷宿营,甚至都不许点燃一支香烟。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要让巴伐利亚人的前哨有所警觉,以便发起一次突袭。黎明到来前不久,一个有六门大炮的炮兵连到达了这条凹陷的小路,于是他们营就向前行进了一千五百米。在那儿,他们在帘子一样的杨树林后面休息了几分钟;然后,他和他的一百来个战友,就必须要排成散兵线,朝着一段被德国人筑了雉堞的长围墙前进了。这段围墙,如果用炮轰几下的话,应该很容易就能铲平。但是在凹陷小路上的炮兵连没有介入作战,或许他们没有接到上级的命令吧。因此,他们这些步兵必须愚蠢地,胸前毫无掩护地,朝着一段筑了雉堞的围墙行进。他的心跳得多么剧烈啊!他的第一场战斗!在训练营里经过四个月的枯燥乏味、迫不及待,才等到这一刻,那四个月里,他们装备得很差,吃得不好,指挥不善,被乏味的练习搞得疲惫不堪,如今算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。天还没有大亮。还没有一声枪响!还没有一个敌方哨兵!谁知道呢?也许我们能突袭一次那些经常突袭我们的人了。大家不是说过,那个年轻的总司令会创造奇迹吗?这冰冷的晨曦,也许正巧是一场伟大胜利的晨曦呢。他,不会害怕,他会像其他人一样担起自己的职责。然而,如果他害怕了呢?这个讨人厌的,侮辱人的怀疑,在他的行军中以一种神经的颤抖震动了他。而且,现在,一种激烈的欲望让他不想再等待更长的时间,而是要焦急地开响第一枪,正是这第一枪将让他对自己的英勇不再怀疑,之后,哪管它是会让他陷入神经质怯弱的昏迷中,还是会让他在英雄的过度兴奋中心神荡漾。终于,他们冲到了离雉堞围墙只有四十步的地方。他们还要等待什么才开枪,这个冷静而缓慢的民族的下一代?他感到几乎要向他们喊:“开火吧,你们这些蠢货!”为了做些什么,他差点儿举起自己的步枪向天开火,来提醒他们。然后,突然,一阵刺激人神经的嘈杂声把他震聋了;而他自己,很偶然地,也在烟雾中放了一枪;再然后,本能地,他趴在了地上。从那个时候起,他的记忆便开始模糊,减少到很少的事情。刺激神经而振聋发聩的轰炸声还在继续。在越来越浓的烟雾中,子弹呼啸而过,有几次就在他的耳边划过,然后打进地里,打烂那些甜菜,就好像被大风卷来的冰雹。他所知道的一切,就是另外一百个狙击手,他的战友们,全都像他一样趴着,或安然无恙,或已经死去。在他记忆的迷雾中,他还能很清晰地看到的,是那个黑人士兵的脸,离他有四步远,这张脸可怕而令人无法忘怀的突然发生了改变,它突然变白了,白得可怕,在一分钟里,脑浆从没有头顶的脑袋中流出,又覆盖在那短而卷曲的头发上。而他,在这个黑人的尸体旁边,蜷成小小的,再也没有动,死命地用他的步枪枪托来保护好脑袋。剩下的就只有模糊的记忆了:他感到自己的脚后跟受到了鞭打,他流了很多血,整个左腿沉甸甸的,他的脚似乎浸泡在一种先是温热然后变得冰凉的液体中,所有这些,在他的头脑中混成一片,就像是一场噩梦里模糊的景象。他不是很确定,自己是不是尝试过重新站起来,然后又倒下了。同样,他也无法肯定,是否是骑兵队造成的土地震动带来了摇晃,是否有马的铁蹄拍打着他脸旁的空气,也许整整一支骑兵队都从他身上通过了: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可能的!这些事,或许还有另外一些事,都可能曾经发生过,就在那沉重而黑暗的帷幕的另一边,这帷幕在他的眼中降下,在把他困在了虚无中。最终,他还是醒过来了,独自一人,在冰冷的雾气里,在黄昏时分,在突然变得荒芜和寂静的广阔田野之中。
他又冷又怕,瑟瑟发抖。他再一次尝试着重新站起来,结果只引来左脚的一阵剧烈疼痛。他重又坐回到他的背包上,胳膊撑在界碑上,垂头丧气,十分脆弱。过一会儿,如果没有人来救他的话,他恐怕会再一次失去知觉。他最后的一丝希望是:有个人,不管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,是友军还是敌军,不久之后就会经过这条路。他竖起了耳朵。
什么都没有!
然后,他集中起仅存的一点力气,用拖长声调的呻吟声,呼唤道:“救命!……有人吗,可怜可怜!有人吗!救命!……”
他休息了一会儿,又重新开始喊了几次;而且,在每次喊声的空隙,他都仔细地听。什么人都没有!一片可怕的寂静!于是,眼泪,大滴的眼泪,充满了他的眼眶,然后沿着他那孩子般的脸颊静悄悄地流了下来。(本文为节选)
注:
本文发表于《延河》杂志2019年3期新翻译一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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