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丨我用炭炉法式吐司宴请未来的校长
慢火煎着,一片片地出炉递给访客们,几名壮丁三两口便吃完,根本来不及,转眼便消灭了整条吐司,彼此尴尬相望。撰文/陈念萱,台湾知名作家、影评人加德满都的日常,每天醒来,无所事事散步到大佛塔,站在路边小店廊檐獃看居民虔诚地绕...
慢火煎着,一片片地出炉递给访客们,几名壮丁三两口便吃完,根本来不及,转眼便消灭了整条吐司,彼此尴尬相望。
撰文/陈念萱,台湾知名作家、影评人
加德满都的日常,每天醒来,无所事事散步到大佛塔,站在路边小店廊檐獃看居民虔诚地绕塔,偶有外来游客闯入,也大都跟着一起默默地绕塔,人再多,也是各自安静小声诵经念咒,并不吵杂。看累了,便去杂货店买可乐或热奶茶,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喝完,再踱步踩踏烂泥回到屋前廊檐外,就着水龙头清洗双脚,再回房等阿姨来喊吃早餐。虽简便,却也热闹得像西式早午餐,能吃很久。
几天下来,方圆百里的八卦,也听得七七八八了。
虽初来乍到,吃久了,自然会不好意思,便要求露一手,做个旁人没听过的French Toast 来敦亲睦邻。主要是食材简单容易取得,奶油、牛奶、鸡蛋与吐司,都是当地的厨房日常用品,奢华点,奶酪与酸奶的种类也比台北丰富,这里是奶制品国度,难怪洋人多半可以轻松自在地窝几个月,台湾游客住上两三天便哇哇叫,直嚷嚷要去加德满都唯一的中餐馆,还是又咸又辣的川菜,只能凑合着,边吃边挑剔这不对那不对,却依然是高朋满座。
寺庙广场上,走过一群壮硕高大的僧人,彼此热络地寒暄着,勾肩搭背,似是许久未见,都是陌生面孔,平时老弱残兵的寺院,忽然热闹起来。阿姨在走廊上边忙晒衣边八卦起来。“老堪布今年必须决定接班人,他要闭长关,没有出关日期,几乎已确定校长接班人,重要的学生都回来了,”阿姨相当势利眼地钦点英雄榜,开始细数邀约话题中心人物的名单:“优等生中的优等生,你干脆跟他们混熟点,直接要求一起上山帮忙翻译,老堪布肯定会重视。”不过就是一封来自哈佛大学校友的问候信,有这么复杂吗?我记得朋友转交时,再三言明问候老师而已,没什么重要事,万一弄丢了也不要紧,免得我拿在手上如烫手山芋。
阿姨从晾衣竿上取下晒了一周的盐渍芥菜,让我泡水放软,水盆里的菜干慢慢变得碧绿,我惊呼:“雪里蕻~ 你会做雪里蕻啊!好香好漂亮。”阿姨哈哈大笑:“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雪里蕻,反正变着花样吃,这里蔬菜种类少,只能自己想办法。所以他们都很喜欢来我这里吃饭啊!你要把握机会。”阿姨剁着肉末,嘴也没闲着,絮絮叨叨地介绍周遭人际关系网络。
一盘酱香肉丝雪里蕻,大白菜炖狮子头,豆腐烧鱼干,据说豆腐是从四川翻山越岭而来的,口感粗糙,阿姨说:“别嫌了!我刚来这里的时候,根本买不到豆腐。”国王大道上川菜馆里的酸辣汤,不酸不辣却咸得要命,唯有典型闽南语话可以形容:“打死卖盐的!”我们自制一小锅酸辣汤,里面有肉丝、豆腐丝,木耳丝、胡萝卜丝、高丽菜丝与豆芽,此外在市集上意外发现了芫荽,最后在打蛋花后的浓稠汤面上撒一把香菜末,上桌时,忽然有过年的喜庆感。多年后,才知道尼泊尔养殖菇菌类的技术来自台湾,彼此农业专业交流多年,难怪市场上经常可以买到价廉物美的香菇与木耳。
菜色丰富,等四名年轻的大和尚上门,各自兴高采烈惊呼声中盘腿落座,却发现没有米饭。轮到我上场了,法式吐司必须现做现吃,冷了会很恶心。我就着小餐桌旁的炭炉,一边搅拌奶油鸡蛋牛奶,一边拿吐司浸泡成泡绵,放入奶油融化中的平铁锅,慢火煎着,一片片地出炉递给访客们,几名壮丁三两口便吃完,根本来不及,转眼便消灭了整条吐司,彼此尴尬相望。阿姨神秘地从窗外递进来一锅白米饭:“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发他们喔!幸好我让隔壁邻居帮忙煮好一锅饭,不然就漏气了。”
好不容易喂饱来客,我与阿姨慢悠悠地扫几口残羹剩菜,匆忙整理杯盘狼藉,端上奶茶,才开启聊天模式。台腔藏语浓重的阿姨,已能沟通自如,好一阵七嘴八舌,忽然发现我听不懂,改成英语,愕然惊觉这群相貌特异的出家人,各个口才不凡,果然是精英族群。
其中,浓眉大眼肤色黝黑身躯矮胖如印度佬的堪布米玛,尤其言辞机锋伶俐,却慨然应允做我的翻译,夹带我们上山拜访老堪布,把阿姨高兴得合不拢嘴。老实说,我有点怕怕,本打算请另外一名较为面善的胖和尚帮忙,还没开口就被截胡,正所谓因缘如此吧!
根据阿姨的消息来源,登门吃饭的这几位,都有机会也最具资格做接班校长,这次上山,便会有答案。学生们的教养与口才,让我见识了尚未面谒的老校长风范,一餐饭后,原本兴趣缺缺的我,忽然心生景仰,有点期待并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拜访。
为答谢,并作为行前的彼此认识,我邀约堪布米玛进城午餐,选了新朋友推荐的香格里拉酒店。从大佛塔入口街上叫车,沿途风尘仆仆泥沙俱下,出租车没有空调,车窗无法关闭,我抓起衬衫,左支右绌地遮脸,堪布米玛揶揄地看我一眼:“我的红袍子可以借你盖脸,如果你不介意袍子上面的各种气味。”我介意,非常介意,但说不出口,只能尴尬地放下徒劳。“没关系,应该不远,很快就到了。”堪布米玛放肆大笑:“如果运气好不塞车,祝你好运!”事实上,就算不塞车,也超过半小时才能抵达。我们等于进城又出城,穿越了大半座城,去另外一头的郊外。
问车程这件事,对当地人来说,问了白问。不远不远!是永恒的答案,不管有多远。而堪布米玛大概是唯一理性的,对任何事情的描述,有时精确得近乎吹毛求疵,台语说的:顾人怨!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,我才知道,他主持的辩论赛,是喜玛拉雅藏人族群远近驰名的盛会,欧美学者与各方大佬都会不远千里来参加。给我当翻译,算史无前例的荣幸,我竟然经常嫌烦。再后来,日久天长,我也被传染“恶习”,对用字遣词挑剔得顾人怨,明明知道讨嫌却不由自主。
三十多年前的加德满都,舒适餐厅不多,以星级大酒店为主。
我们走过花团锦簇的漂亮英式大花园,进入雪白窗帘遮掩的长排落地窗,阳光灿烂,清风掩映。服务生引领我们在打开的落地窗边落座,时间尚早,当地人一般到下午两点才用正餐,而我们近十二点抵达,宽敞的餐厅,似乎被我们包场了。
菜单选择不多,却分别有西餐、印度餐、尼泊尔餐与中餐,其实菜肴种类很少。譬如西餐只有烤或煎炸鸡猪牛羊,印度菜则分荤素与烙饼,尼泊尔菜更简单,以豆泥米饭为主,中餐非常特别,只有炒饭与炒面,看得我哭笑不得。好吧!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,夫复何求!
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烤鸡腿,未料,送上来的是一人半只鸡。我故作幽默地调侃:“大概因为没有客人,大厨把整只鸡都给我们了。”
伶牙俐齿的堪布米玛,忽然很安静谨慎地看着眼前热气冒烟的鸡,没有像在阿姨家那样痛快淋漓大啖美食,我边用刀叉切割边评价:“还挺好吃的,烤得刚刚好,你不饿吗?”
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,堪布有点腼腆地看我一眼:“我不会用刀叉,平时都是用手抓,我们没有餐具。”我理解地放下刀叉,用手抓起鸡腿便啃。堪布诧异地看着我:“可以这样吃吗?在这里。”我边吃边笑:“我付钱我说了算,谁管得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