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毓芳：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[哈哈镜]

2016年8月12日讯，2016年7月28日凌晨3点，她躺在病床轻声问保姆“几点了”，“我后半夜就走了”，她说。她小声哼唱着京剧，气息渐渐微弱。唱了一辈子戏的李毓芳先生，对于自己的离世，似乎早已做好准备。2016年7月28...

2016年8月12日讯，2016年7月28日凌晨3点，她躺在病床轻声问保姆“几点了”，“我后半夜就走了”，她说。她小声哼唱着京剧，气息渐渐微弱。

唱了一辈子戏的李毓芳先生，对于自己的离世，似乎早已做好准备。

2016年7月28日凌晨3点，她躺在病床轻声问保姆“几点了”，“我后半夜就走了”，她说。她小声哼唱着京剧，气息渐渐微弱。一个多小时后，凌晨4点44分，这位梅兰芳的亲传弟子没能再唱下去，她停止了呼吸，在昏迷中平静离去，享年91岁。

5点多赶到医院时，呼吸机还未撤，她的面庞余温尚存，而因类风湿变形的右手，则像生前一样冰凉。尽管她生前叮嘱，在她走后，一定要将那只弯曲变形的病腿放直，然而穿寿衣时，那条因病致伤的残腿仍抚不顺，倔强地弯在衣摆下面，某种意义上，像极了她坎坷曲折却乐观要强的一生。

1925年，李毓芳出生于北京前门外煤市街小马神庙胡同，家中贫穷，父亲在外给人拉京胡，伺候过“通天教主”王瑶卿，也伺候过言菊朋、孟小冬。李毓芳小时常常被父亲带到大马神庙王瑶卿那里，大人们喜欢她，没好吃的，就拿泡过酒的细螃蟹腿逗她。

李先生家中有一张从未示人的旧照：幼年李毓芳与女扮男装的妹妹，二人一站一坐，她稚气未脱，梳着齐耳短发，杏眼清灵，气质温婉，极漂亮的一张小脸儿，梨园行讲话，“祖师爷赏饭”。

7岁时，李毓芳由父母做主学戏，和所有穷苦的梨园子弟一样，期待早日登台，养家糊口。一年后，8岁的她在前门外新丰楼，正式拜王瑶卿大弟子程玉菁为师。鲜为人知的是，她的名字，因为犯了师父的忌，也自此从“李玉芳”改成了“李毓芳”。

李先生说，挨打与挨骂是学戏时的家常便饭，“师父用小木板一拍我脑袋，我一紧张，就什么都忘了。”后来，她常常借此教育学生——“学戏不用挨打，你们是多么幸福。”

第一次登台，李毓芳13岁。

迫于生活压力，她格外刻苦，彼时，已既能演《战宛城》、《大劈棺》、《翠屏山》等花旦戏，又能演《凤还巢》《宇宙锋》等青衣戏。

几年前，我给她洗脚，发现她的双足已严重变形，是自幼练跷功留下的痕迹，前面的十趾紧紧拢在一起，像是裹着小脚，擦脚时，须使劲掰开才能擦净。“为什么非要受这份苦？只唱青衣不好么？”我问。“观众喜欢啊，还有《红娘》什么的，上座，就都得学。”她说，梨园也是个江湖，挣嚼谷，唱什么，得听座儿的。

江湖水深，衣食父母的，得听，不过也不能什么都听。

她记得，有一次自己正在前门外大栅栏广和楼演出，忽遭汉*金壁辉、袁规骚扰，他们派人叫她去饭店陪酒吃饭，还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。她听此厉声拒绝，她的母亲也正*说：“我们卖艺不卖身。”两个汉*被她们激怒，不多日，便组织了一帮打手，砸了戏楼，打了观众。一位上了年岁的老观众挨打后亡故。“人家是为听我戏才遭此劫难的……”，这事，让她难受了一辈子。

日本人统治时期，李毓芳也想过转行，不过，就像侯宝林相声《改行》里说的，唱戏人转行并不容易。她买了台缝纫机，打算做些针黹女红的小买卖，可织补水平怎么也不如人家自带幼功的，于是又冒着酷暑严寒改做摊贩，情形艰辛。

日子磕磕绊绊挨到了解放，1951年，远离舞台十数年的李毓芳再次回归梨园，她先加入了管绍华私人剧团，后又赴东北鞍山国营京剧团扛鼎头牌。五年后，她终于结束了跑码头的漂泊生活，调回北京。

当时等待她的，是名角儿云集的北京京剧团，马连良、谭富英、裘盛戎、张君秋等大腕儿领衔主演，在这里，她算不上第一梯队的名角儿，却和他们一样，在新中国的日子里，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最耀眼与最晦暗的时刻。

1957年，32岁的李毓芳如愿拜在梅兰芳先生门下，成为梅派入室弟子，这是她一生中最荣耀的日子。然而，这样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，1961年梅兰芳去世，而几年之后，那场针对马连良主演的《海瑞罢官》的批判也轰轰烈烈掀开了“文革”序幕。

1961年，为响应毛泽东当时提倡的海瑞身上刚正不阿、直言敢谏的精神，由明史专家、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创作的新编历史剧《海瑞罢官》正式演出。剧中，马连良饰演海瑞，李毓芳饰演海瑞之妻，谁也没有料到的是，这部叫好又叫座的戏，不久后竟被认为是为彭德怀叫屈的“反革命大毒草”，成为发动“文革”的导火索。马连良惨死于“文革”初年，而李毓芳，则在之后被下放到五七干校。

那段日子，李毓芳后来很少提及，人们只是粗浅地知道她在水田里干活。几年之后，因为双腿每天被水长时间浸泡，加上长期缺少营养，李毓芳最终患上了不可逆转的类风湿*关节炎。她说，“文革”结束后，自己从险恶中走出，“是个幸存者，却成了残疾人”。

从刚开始拄拐杖，到后来坐轮椅，关节坏死的李毓芳不得不告别舞台，转为京剧教学。这之后，一教就是半辈子，直至去世前的一个星期，骨瘦如柴的她，还强打着精神给来看望她的学生说戏。

而二十多年来，李毓芳每周六也会在家中举办票房活动，这是她与朋友、学生们聚会的日子，也是她可以当众唱戏的时刻。

曾经，看着她右手严重变形的大拇指，我问她：对于舞台，留恋吗？她笑了笑，说“不是正好教你们吗”。记者采访时问了同样的问题，她说，从演员转为老师，一样为京剧事业做贡献。然而，她去世以后，见证过那个转变过程的她的女儿们，却道出了她的苦闷与失落，“哪个演员不渴望舞台，她那时很失落，脾气很不好……”

今年7月26日晚上，我去医院看她，先生挤在一间三人间的病房，一头卷发被剪得很短。她躺在床上，闭着双眼，似梦似醒间轻轻唱了句《贵妃醉酒》：“去也去也，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……”两天后，她冷清清地去了，受了一辈子的苦，离开了这个世界。